短平快

【南北双一】长别离

5k+预警

高考之后他们没再见过。蔡程昱逃出生天快活得像只鸟,不知和朋友们整日在哪里泡着。张超的手机每天叮叮地响,对面发来琳琅的食物照片,新烫而染的头发,亮晶晶的眼睛,一桌子啤酒瓶。蔡程昱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啊,纸醉金迷的多少钱指望你这么造;答道攒了十八年不就等这个暑假么。那个暑假张超眼睁睁看着蔡程昱胖起来,小脸第一次有了圆润的弧度,看着愈发像小狗。还上学时他总爱这么逗人家,仗着自己身高十分顺手地摸头:小狗一样。尾音明显上扬。这时蔡程昱就恶狠狠地呲牙:我不是小狗!

好好好,不是小狗。他头一回没有怼回去,蔡程昱啧啧称奇,就看见对方的笑眼里一水儿的鬼精。两天后张超的QQ更了一条说说,当晚高中学校的表白墙就被一个白白净净的腹肌学长刷了屏。

你怎么瘦了这么多!还背着我举铁了!张超不理会蔡程昱隔着屏幕声嘶力竭的控诉,二十斤下来整个人脱胎换骨,品格也似乎超拔起来——金牛座看钱看得紧呢,哪能这么胡乱花。除了锻炼,他还跟父母出了两次门,在高高的佛殿里跪下,看着念叨着俯身叩头的香客也愣愣地往下拜。张超说妈,你在想什么?母亲说给你求个前程,开智慧呀;他说我不知道应该想什么。母亲对着庙里的上师拜下去,小孩嘛,什么都不用想,拜就好啦。

也不是什么都没想。一路攥着压岁钱不肯放,临走却看上了一件带蜜蜡的菩提手串。寺院价格公道,公道也是太贵了。他低着头踌躇,脑海里蔡程昱的手腕挥之不去。手机震动了一下,点开,四五串金属项链差点晃瞎他的眼。他想起蔡程昱那些酒池肉林的日子,又记得母亲三番夸这小孩有福相。

蔡程昱差点惊掉下巴:不是吧,这么贵的东西你送我了?

你戴着好看。张超对着他轻轻笑,看蜜蜡珠子在男孩的手腕上流淌。蔡程昱很不好意思地挠头:你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,我得用什么还你呀?

这我还没想过……张超也愣住了,以后我想好了再告诉你。不过你可有一笔帐搁我这欠着了。不准忘啊。

蔡程昱战术后仰:就知道小张总一毛不拔不是说说而已,一眨眼卖身契都签了。滚高利贷呢张扒皮?

呸。他低头骂了句脏。我看满脑子钱的是你吧蔡程昱,好心当成驴肝肺。这玩意你不稀罕我稀罕,不戴给我,反正咱俩手差不多,你戴我戴一样好看。

不,不给。男孩歪头护住手腕。你说好给我的。你说我戴着好看。不准耍赖。

瞧你那护食的样。张超失笑,带着不知哪来的柔情蜜意去拍他的发顶。就说你是小狗。蔡程昱恶狠狠地扭头:我不是!

高杨终于没忍住,发消息试探道:你和蔡蔡?

他回道:啊,你才看出来?

 

不久一纸录取通知书寄来,原来求得的前程是一片渺茫,张超留在了北方,蔡程昱考到了南京。临行那天蔡程昱把张超叫来收拾行李,他把羽绒服从箱子里丢出来,背景音乐是蔡程昱随身的小音箱里亘古不变的《两地曲》。他说好家伙,咱俩真是天各一方了,都怪你成天听这个;蔡程昱委委屈屈道还不是你教我唱我才去听的——两个准大学生并排躺在地板上,蔡程昱举起手腕看上面的菩提子晃啊晃。张超背着身玩手机,就听见蔡程昱用不带笑的声音问他:那高杨知道我们分了的事吗?

他顿一下答道:肯定不知道。

蔡程昱“哦”了一声,再无他言。

——高杨,你才看出来?

 

蔡程昱戴着蜜蜡手串上飞机,张超帮他办好托运目送对方走远,喊道下了飞机别忘了给我发消息啊蔡蔡,对方没有回头,戴手串的手向后挥了挥,这是告别。到了十一月底蔡程昱鬼哭狼嚎:张超!谁让你把羽绒服给我拿出来的!南京不是南方吗!

张超看着天气预报上南京零下五六度的天乐成傻子。那边嚎了一阵,也忍不住笑趴在桌子上,南北两个宿舍半夜笑出同频。舍友被吵得睡不着,翻下来探头问他:女朋友啊?感情真好。

不是不是。他忙解释。哥们儿来视频了。

你这哥们够能说啊。两个月了天天晚上打过来,你俩就那么多好聊的?

张超郝然地嘿嘿笑,嘴上说着对不起打扰你们休息了,转头又和那边拌上了嘴。蔡程昱说:哥,教我唱歌。

神经病啊蔡程昱,十一点半了我教你唱歌?

哎呀唱一个嘛。就一个。男孩软软地矮下头去,一米八多的个子缩成一团,只剩一对亮亮的眼盯着他。张超被看得心猛一动,不觉开口问道:你要学什么?

那边就唱上了:如此生活三十年——!

南京学校宿舍隔音就那么好?张超觉得今年的四级听力不用考了。

这不重要。蔡程昱抿着嘴嘿嘿笑。我唱对了吗?

对啥呀。调跑我家去了。你会唱啥呀你。

那怎么唱,你唱一个我听。

张超雪夜被逼上阳台,趴在窗口迎着皎皎澄澄的月光雪光清凌凌开口唱道:如此——

哎停,停。如此——?

对了。他真心笑,果然人都是好为人师。如此生活三十年——

你唱太快了!慢一点!

这还慢啊?蔡程昱你是不是一点乐感都没有?你们声乐社闭着眼收的你?

我只是不会唱流行而已!这句往下是什么?

直到大——

直到……大?

直到大厦崩塌——

直到大厦崩塌——对了吗?

对了。一万匹脱缰的马——

一万匹脱缰的马——

在我脑海中奔跑——

 

张超冻得脸颊发红,发紫的指尖轻轻阖上阳台门。裹进被子里的时候上铺那人又动了。你俩真好,这关系哥们一辈子羡慕。我女朋友也没这么宠的。

他笑出一个气音作为回应,把头挪到月光底下。月亮照的见南边也照的见北边,若是照见蔡程昱,就告诉他一声,我没在想他。

 

高杨甩了个链接给他:有兴趣吗小张总,展现你个人魅力的机会来了。

张超美滋滋地把视频发过去,早已料到对方从大惑不解到两眼发直的神情变化。超儿你身材好好哦。蔡程昱猛吸溜口水。好得不像个好人,像个渣男。

他一口气没顺上来:?

蔡程昱慢悠悠露出一个“你不行让我来”的笑容。当晚蔡程昱的抖音也更新了,张超点开一看,小孩傻呵呵地在屏幕前晃悠了半天,灯灭,光剑从背后拽出,映出光裸着的、线条绝佳的肩背肌肉。他“哦哟”一声评论道:你也男菩萨?小窗一会就敲过来:只许大鹅放火,不许王子点灯?

你那是文学院吧?姑娘这么多,这视频一发,你艳福可不浅了。

哪呢。四年了连跟我打招呼的都没有,自己班上的都认不全。哎你说超儿,我不好看吗?还是我唱歌不好听?怎么就没人喜欢我呢?

再等等。张超无奈地笑。这种东西怎么能强求。你已经很好了。你多好看啊。

可你说我唱歌跑调来着。

不跑了不跑了。前两天十佳歌手不还拿了名次吗。进步很大了。

小孩凑上前扒拉着眼睛:可我是单眼皮耶。我的眼睛好看吗?

他严肃地答道,好看好看。

你看我的锁骨好深哦。可以养鱼了。

嗯嗯对。

你敷衍我!

我没敷衍你,我真心的呀。蔡程昱你好自恋。

路过的室友倒吸凉气:这真不是你对象?

他立马告状:蔡程昱我舍友说你是我对象。

只见蔡程昱低头笑出声:我舍友也这么说。

说什么?那边传来嘈杂的嬉闹声。哎蔡哥,前两天那个女的怎么样了啊?

什么怎么样?

你答应了吗?

答应什么啊。

哦哟,陪你出去玩,天天跟你聊天到半夜,和你连麦看电影,为了你做指甲,你还不表白?是不是男人?

张超愣着:蔡程昱?

啊?

有姑娘跟你表白了?

对方在跟室友聊天:那就说明她喜欢我吗?

这还不算喜欢你?人家还得干什么?小姑娘哎——

蔡程昱?

啊?

我说——你听我说。他安静地问。有女生跟你表白了吗?

嗯。

你答应了?

嗯。

超儿,我们熄灯了。

张超呆呆地张着嘴挂断视频,翻了个身试图睡去,意外地睡得很快,他原以为要失眠的。迷迷糊糊梦见蔡程昱和一个小姑娘并肩站着对他笑,张超强装自在,走上前去敲在人肩膀上:你不是找不着对象吗?瞒了我这么多天!蔡程昱嘿嘿道:当时我还没想好呢……

没想好什么?他不敢问了,只道你个木头,小嫂子追了这么久,连你舍友都看出来了,你自己看不出来?活该你四年都找不着对象。

梦里蔡程昱歪着头傻不拉几地笑:啊,可,我以为好朋友都这样呢。

 

他醒过来。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响,翻起来找又找不到。他挠着腿上七八个肿包坐回床头刷手机,许久不看朋友圈,原来他们的自拍早发过了,蔡程昱右手上有一条情侣款手链(这么多天怎么没看出来),周一上午面对面在食堂吃饭(姑娘把鸭肉挑出来给他,可他不爱吃鸭),打球递水,送人上课,声声有回应。张超被评论一串的“99”晃得眼疼,按灭手机昏昏合眼。他是知道不知道?那串蜜蜡菩提,他以后还戴是不戴?

——睡吧。不知谁在他心里说话。他听从吩咐,伸出一只胳膊哄小孩一样拍拍自己,正好像高三那年的正月十五下大雪,他发烧到三十九度不敢跟大人吱声。正巧蔡程昱来找他,他蜷在沙发上朝蔡程昱的身边挪,头枕在蔡程昱腿边的沙发上,偷偷地安心下来。你怎么了?他闭着眼感觉一只手搭过来,从额头抚摸到鼻尖。啊,你发烧了。

——别动。

他好像是风雪中待毙的病旅,褴褛着跋涉万里走到蔡程昱面前。对方还在踟躇,他也不需要回应,蜷缩着在人脚边轻轻躺下来。微薄的体温随着雪花升腾流转抽离肉身。他已经走了太远的路,毕生所愿只剩了小小的休憩。也许不久之后伴侣觉察出不对劲开始唤他:超儿,超儿。他那时最好是已经冻毙了,就像快乐王子脚下的燕子,取尽雕像上所有的金箔和宝石陪着丑陋裸露的石头悄然睡去,呼吸若有若无——那人是焦急地喊他、拍他,抱他起来轻轻吻他还是兀自转身恍若无事离开他?他不想知道。安稳地吐出最后一口气,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沉入梦境,还有些小小的得意:蔡程昱,我要死了。欠我的你永远还不完了。

 

公司团建张超难得去一次,临行前已然决定将头孢小王子精神从大学发扬到现在,结果还没等到敬酒环节就被众人拉去了ktv。起因是座中一位同事是张超大学同学,早年间陪他搞过乐队,见识过他金声玉振的好嗓子。张超见今势在必行,只好正正衣领站上去问唱点什么。只见那同事眯着醉眼笑着看他,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。超儿,来个《真爱乐章》?

嘶。熟悉的旋律丝一般在心中匆匆飘荡,他无端乱成一团,抬起头来说道:我忘了。

又试探着哼了两句:是这个吗?

不是。高杨说。这是《爱之书》。《真爱乐章》又叫《melodramma》。你大学唱过的。

他呆呆地与眼前这个从高中一直陪伴他到入职的老朋友对视,陌生感忽然催逼全身。他说我已经忘了——从前唱过那么多歌,早就记混了。高杨你别逼我,我真的忘了……

超儿。家里人催我结婚了。可我不想结婚。

那就不结。你才多大?急着结婚干什么?

小张要结的。她说我们一直谈恋爱不稳定,想有一个家。

那先同居几年不行吗?

对方突然支支吾吾:……那不好吧。

多年来的块垒就这么突然被浇灭了。他长舒一口气,退了一步不动声色道,那恭喜啊。

蔡程昱没动,还妄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。他只觉得坦然,坦坦荡荡迎视回去,笑里也有真心。蔡程昱盯了一会,因为久不眨眼憋得眼珠发红:哥。那我走了。

好。

忽然想起来什么:哎蔡蔡——!

蔡程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头,看见张超一身黑长风衣站在路灯底下,仿佛也站成了一根灯杆子。蔡蔡,他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了,这不是蔡程昱的自由么,他张超又有什么权利过问——菩提子和蜜蜡不能浸水和高温,下水之后要马上擦干,不戴的时候密封起来。别忘了啊。

蔡程昱恍恍然低头去看,他的菩提手串已经开裂了。菩提子裹着死沉沉的黄,蜜蜡珠子发黑。他突然就不敢抬头,只点点头道:好。

对方像是托孤成功一般开怀,声音都重新变得轻快:那蔡蔡再见!

再见。

 

锅锅那我们走了,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。黄子弘凡揽着半醉的高杨向他道别,当年懵懵懂懂跟在身后的小学弟终于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小黄总,只有那对亮晶晶的眼睛依然。高杨不耐烦地偏过头吻他,温声催道可以走了吧?黄总受这一吻色令智昏:好好好走了走了。羊儿小心点,别挂着我,没法走路了哎——

张超一边喊着让黄子走稳当一边踉跄着向前送,直到两人坐上代驾车方才作罢。寒夜里经方才一冻他酒醒了大半,裹紧风衣信步往家走。前几天下过雪,法桐树枝结琼挂玉,烨然仿若玉雕。新鲜的冷风不断灌进喉口,他被堵得没法呼吸,有些狼狈地掉了几颗眼泪。是我哭了?他停下,迎着路灯光慢慢伸出手触碰湿润的眼角,视野里一片晶莹色散,看不见别人,便以为别人也看不见他了——他蹲下来,咧开嘴无声地咳了一会,终于似哭非笑地落下泪来。

——留不住的。

 

蔡程昱二十九岁的婚礼定在五月,南方无尽梅雨里罕见的一个响晴天。白西装的新郎捧着苍兰满天星,馥郁花朵里藏着戒指。他养的猫,两只三花一只波斯都滚在脚边,大点的三花叫大花,小点的叫二花,波斯猫起了个怪名字,叫龙团。

——我以后要是养猫,养一只叫钢琴,再养一只叫吉他。蔡程昱问为啥,张超理直气壮道,因为我就会这两样。

说罢抬头看看天上月亮:哎蔡蔡,我改主意了,不叫钢琴吉他,叫龙团吧。

龙团是什么?

一种名贵的茶。独携天上小团月,来试人间第二泉。小猫圆滚滚的,又来之不易,叫龙团多合适啊。

人家都说起个贱名好养活,你这大张旗鼓地,养得久吗。

蔡程昱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!

龙团撒欢滚到了蔡程昱脚上。他没赶走,反而伸手顺了顺雪白的毛,小猫眯着眼睛打起小小的呼噜。司仪闯进来让新郎官抓紧到台前定场,蔡程昱放下花,抱起小猫道,我带着它行不行?

新娘自花拱门那头缓缓行来,手捧着同样的苍兰满天星,抬眼却不见新郎怀里的花,小猫龙团在蔡程昱臂弯里眯着眼睛打盹。她走到蔡程昱身边,侧着身子才能隐约看出小腹的弧度。两人一猫领受众人的祝福,许下誓言,对望,蔡程昱在龙团的背上摸索一阵,取出晶亮的戒指套在新娘的无名指上。

焰火和鞭炮一同炸响。龙团撕心裂肺地嚎了一声,拼命挣出蔡程昱的怀抱。旁人惊道这小猫应激了,快逮住它,蔡程昱急忙去捞,却眼睁睁地看着波斯猫异色的眼睛在他视线里闪过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。

 

张超随着人流回到了那个寺庙。从前拜的时候不注意,如今才发现这里这么大。内外两进的大殿,外殿挂满五色经幡,深深又深深的藻井,内殿是仰起头也看不完全的巨大佛像,佛的面容隐在高高的穹顶黑暗里。五月份的高原还是寒凉,长风穿过厚重的布幔亲吻他脖颈,略长的头发飘飘荡荡。他在藏香气味里跪下,跪了半天竟不知要做什么。空空地叩下头去,一个,两个,这次之后便不再回来了。再看一眼权作告别,又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求点什么,求什么呢——

那我求个圆满吧。他旁若无人地合十,第三个头叩下去——

我替别人求圆满,也给自己求个圆满。求蔡程昱今生圆觉喜乐,清明富足;求张超,他抬起头定定地望,终于还是说出口。

求您带我走。

 

 

——超儿,我养的小猫丢了。

【fin.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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