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平快

【南北双一】一双琴(下)

小区里的人都知道,蔡老师家里有两把小提琴。

蔡老师人老琴不老,每逢居委会办个什么晚会请他露一手都欣然同意,背着琴勤勤恳恳去排练,晚会上一丝不苟一鸣惊人。组织晚会的小年轻看他一把年纪过意不去,给他递茶说,蔡爷爷,您拉个拿手的就行,不用每次都来排练新曲子。蔡老头立马拉下脸来,说这怎么行,这不是糊弄人吗?小年轻满头冒汗也不敢劝,只说:您拉得够好啦。老头难缠地把头一歪:什么叫好?

晚会负责人跑过来赔笑:蔡老您别生气,小李是看您年纪大了排练辛苦,心疼您哪。

蔡老头气消了,站起来闷声道:抱歉啊小伙子,错怪你了。

蔡老头说:我拉的不好,你们是没听过好的呢。

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。蔡老头把琴盒背上:这支曲子我练练再上,这一回先算了。

负责人瞠目结舌,小李在身后喊:蔡老,蔡老——

蔡程昱坦坦荡荡,走回家去了。

 

晚会上少了蔡老师的琴声,人们都有点怅然若失,饭后议论了好几天。连他邻居也说在家里听不到隔壁练琴的声音了。不仅没有琴声,一些生活噪音,像流水声、电视声、半夜咳嗽声都听不到了。去他家看,房门紧锁着看不出有人没人,可他一个七八十岁的瘦老头,想搬走哪能一点动静都没呢。

蔡老师独居,这一下急坏了物业,喊上消防队就来破门。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防盗门轰然落地,人们看清了肃立阳台边的蔡程昱蔡老师。

蔡老师手里有两把琴。

邻居老刘是个热心肠、大嗓门,见他人鬼不分吓得要犯停搏,隔着老远就吼:老蔡!站那边干什么!快过来,风不大啊!

老蔡没动,也没出声。居委会黄大妈忍不住上前:蔡老师,这两天没看见您,您还好吧?

老头转头,神情愣愣地,好像丢了魂:我挺好啊,我练琴呢。

练琴,没听见您的琴声啊。我们听不见您家里的动静,想问问您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。

没事儿,我能有什么事儿啊。老头是南方人,儿化音却用得很好,有时候还夹着点京片,糯糯地听着舒服。我关着阳台门呢,什么声音都听不见。

老刘急得直掐人中:你过来!站那干嘛!

没有回答。一屋子人在他背后,蔡程昱权当站在台前。只见他宝贝似的放下其中一把,另一把架在脖子上,抬起僵了几天的手臂,落下来第一个音符。

老头拉的肯定不是中国曲,中国曲他们都会唱,这是洋玩意。在座都不是阳春白雪那档次的,只听着好听就完了。老头拉起琴来极其投入,身躯头颈都有摇动,姿态优美,轻盈如少年。

老刘等不迭他拉完,遥遥打断道:老蔡,这么好的琴咋不天天拉?这几天干什么去了?

老蔡不理他,琴声转为昂扬激烈,老人枯木般的胳臂爆发出惊人的灵活性,手指跳跃如溪水流淌,分弓严谨有度,音符清、快、灵、准,竟一点也不输音乐会上穿黑燕尾服站在指挥旁边的小提琴家。

没想到蔡老师教了一辈子钢琴,小提琴也这么好!老李媳妇赞叹。

立马就有邻居接上话头:蔡老师教钢琴是半路出家,听说他年轻时候就是学小提琴的,还出过国呢!

哎呀了不得,了不得,老头老太太们交头接耳像一群小学生。可还是教钢琴赚钱呀,咱们市哪有学小提琴的孩子,不都学钢琴、吉他这些大路边上的东西……

老蔡一曲毕,身影却更加落寞。微微低头说:都散了吧,我再练一会。

消防队即刻招呼归队,人群散了一半。黄大妈又一再让他保证以后一定出声练琴才领着邻居们出去。蔡老头原地站着,闭目回想刚才的演奏,半晌说道:不好,不好。

他关上阳台门,琴声从头响了起来。

 

老李媳妇走到楼门口,突然伸胳膊捅捅老伴:蔡老师换琴了?

老李早年间是文艺兵,跟着文工团东游西走,拉过弦子吹过黑管。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会,说没有,音色一样。

听能听出什么来。媳妇白他一眼:琴的颜色不一样,今天是红的,原来都是黑的!

啊?老李窘得脸发红,那这两把琴也太像了,太像,听不出来。

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媳妇也是个知识分子。耳朵不中用啦,凡事得亲眼看见才能相信——你听见没有?别听到个门铃就给人开门,万一是骗子呢?

是,是。李先生连忙点头。儿子这周末就回来给装可视门铃,到时候就放心啦。

 

这种三天两头不见人的事又发生了几次,大家逐渐习惯了蔡老师的缺席,小区晚会上青年人拨着吉他唱情歌,小孩子扭着屁股跳小兔子舞,大家还是一样的笑,没有人再提蔡老师的琴了。

只有老刘放心不下,隔三岔五就要在邻居堆里提一嘴:老蔡又不见人啦!

邻居们听得多了,沉默,看老刘就像看祥林嫂一样。老刘媳妇看不过去,有天吃着饭说,不然让晨晨跟着蔡老师学琴去?

晨晨大名刘晨昭,是老两口的孙子,八岁,整洁可爱。

 

蔡老师愣在门口,缓缓挤出一句:我不收学生的。

哎呀,不用教他什么,就是给你做个伴。老刘媳妇还端着一大碗春卷,说着话就硬往他怀里塞。小孩子发展个爱好挺好,咱们近水楼台,晨晨,快谢谢蔡爷爷——

晨晨毕恭毕敬举鞠了个躬:谢谢蔡爷爷!

蔡老师后退一步:哎你们这……

这就算拜师了!晨晨以后跟着蔡爷爷学琴,要好好学。老刘牵着孙子的手放进蔡程昱张开的薄薄手掌里,听爷爷的话,别惹爷爷生气,记住了吗?

记住了。小孩稍微挺起胸脯来回答。他可是班长,班长哪能不听老师的话呢?

老刘媳妇把春卷塞进他另一只手:麻烦您了,学费我们照样给,一小时一百二十块,您看怎么样?

蔡老头这才大惊失色:不敢当不敢当,我不是专业教师,他写完作业想来就来一趟,不要学费……

怎么不专业?我们都知道蔡老师年轻时候学小提琴出身,还出过国、留过洋呢!老刘一激动就大嗓门,这一声吼得整栋楼都听得见:不用谦虚,孩子今天就放这了,拜师宴明天再请!走了啊!

蔡程昱一手孩子一手春卷送走了老两口,还是痴痴傻傻丢了魂的样子。晨晨见蔡爷爷迟迟不把自己领进门,拽拽他的衣角问:蔡爷爷,你真出过国吗?

蔡程昱愣愣答:是。

小孩的眼睛亮起来:你去了哪个国?美氼国吗?

蔡程昱这才低下头看他:是。

哇,美氼国!小孩看他的眼神平添几分敬佩,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美氼国呀。

蔡程昱对着这双琉璃葡萄眼睛问:晨晨,你想学小提琴吗?

晨晨想起自己是班长,班长就得十全十美:嗯,爷爷,我想学。

小提琴可是很难的。老人把他牵进屋,一人进了最里面的房间翻找。晨晨初生牛犊,对着房门大声表决心道:我不怕难!我一定好好学!

蔡程昱搬开杂物的手一顿,开玩笑道:学好了干什么,以后学艺术,当独奏家吗?

晨晨只知道音乐家,就直说道:我想像爷爷一样出国。

小孩对自己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都很清楚,晨晨满以为自己这番话能逗蔡爷爷笑了,可蔡爷爷竟然没有笑。蔡爷爷抱着一个陈旧的黑盒子出来,眼睛里星星点点,一老一少两相对望,照镜子一般。

蔡爷爷低头打开盒子,拎出一把红木色的小提琴。

出国干什么。他拨了拨弦,转而去拧琴轴。在中国就挺好,咱们可不出国。

蔡爷爷似乎不大高兴。晨晨不敢再问,难道自己说错话了?

蔡程昱把调好音的小提琴扛在肩上,弓子细细擦过一遍松香,与弦摩擦时发出了粗嘎的声响。晨晨瞪大眼睛,蔡爷爷拉了几下,琴声就变得好听了。

蔡爷爷笑了:多争气。

小提琴被男孩不得要领地抓在手里:这把琴借给你了,拿着它练,比买来的练习琴练得好。

蔡程昱临了临了还是咽不下,又补了一句:琴不是我的,一定要还,啊。

晨晨的第一节小提琴课从持琴和持弓开始。直到上起课来晨晨才知道眼前的蔡爷爷是多么严厉的老师。他不许晨晨有一点差错,手腕不许贴在琴颈上休息,小指不许僵直地立在琴弓上,中指和无名指不许握住弓毛……晨晨的小手拿不住4/4的成人小提琴,几次险些把琴掉到地上。晨晨揪着琴轴手忙脚乱拿回手里的时候,蔡爷爷的眼睛很冷。

晨晨好累啊,可是一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就不敢说话了。小男孩背靠着墙笔直站着,小提琴架在脖子上,肩上垫着一块小毛巾,湿湿热热地难受。

琴再高一点。蔡程昱看了看说。晨晨眼睛里全是泪花,胳膊发抖,又抬高了一点。

很好。蔡爷爷终于说出了让他魂牵梦萦的一句话。小班长夸张地松了口气,身体松弛下来——

现在我们来学发声。弓要平,线要直,声音要平稳。蔡程昱说。站好了。

晨晨再也忍不住,放下琴哭出声来。

 

爸,您又搞什么名堂?那天晚上儿子罕见地在饭桌上甩了脸色,晨晨才八岁,上学这么累,学什么小提琴?

老刘挺有道理:小孩子多点爱好也好,技多不压身嘛——

那您问过我们了吗?这么大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有权利知道吧?

哎,怎么说话?老刘眼睛一瞪:是晨晨愿意学!小孩要学,咱不能拦着他!

儿子转向晨晨:晨晨,你想学小提琴吗?

老刘抢着回答:他想学!今天我和你妈牵着他交给蔡老师的,晨晨可乖了,还给人家鞠躬,是不是呀——

儿子打断父亲:你让他说!

晨晨瞅瞅爸爸又看看爷爷,怯怯地点了点头。

老刘扬眉吐气:看吧,随我!蔡老师今天还跟我表扬你呢,说你今天很棒,肯吃苦,是个学琴的好苗子!

晨晨记起放学的时候蔡爷爷跟爷爷说的那些话。说了什么听不清,可是从爷爷的神色来看,肯定不是在夸自己。

小班长嘴巴一瘪,已经有了点委屈的样子。

儿子仍旧半信半疑:那个蔡老师是什么来历,有教师证吗?专业吗?

嗐,什么教师证,比我小五岁,是个退休的钢琴教师。老刘夹一筷子菜道,不过年轻的时候是学小提琴的,还留过洋呢。咱小区办晚会的时候他经常上台,你忘了?拉得不比电视里差。晨晨也喜欢他,这么好的资源放着浪费了嘛。

老刘看着低头的晨晨:晨晨,蔡爷爷还跟我说了,小提琴要多练。以后每天吃完饭之后再把他教的东西练习一个小时,听到了吗?

晨晨把怀里的排骨汤一推,声音已然带了哭腔:我不想学小提琴!爷爷让我学的!蔡老师一点都不好,我一直站着,从上学到放学一次也没有休息!

老刘急了:胡说!怎么没有休息!人家那么负责……

晨晨大着胆子顶撞爷爷:就是不休息!他还凶我,说我这里不对那里不对!我不想学,爷爷非让我学!

儿子沉下脸:既然晨晨不想学,就把课退了吧。

老刘急火攻心:怎么能不学?小孩吃不了苦,你们大人也吃不了苦?哪个学艺的没被师傅敲打过?

儿子推开碗:爸,你要是拉不下脸来,我去跟他说。

晨晨立马帮腔:爸爸你看,他还把我这儿弄破了!疼!

老刘探头一看,小孩稚嫩的脖颈间果然有一大块红色,破了点皮。

老刘不作声,儿子关切地:怎么了?

晨晨抽泣得更厉害:小提琴磨的!他让我一直拿着琴,就站在那里!爸爸我好累,我不想学了……

好好好,不学了,爸爸去跟他说。儿子抱起晨晨就往外走,老刘拍大腿“唉”了一声,也跟了出去。

儿子好脾气敲门没应,捏起拳头要砸。老刘拦住他,拿手机拨了个号,门开了,蔡程昱一手持琴一手持弓,就站在门前。

蔡老师吗?儿子的声音压着火,我是晨晨的爸爸,他爷爷说给他报了个小提琴班,我来拜访一下您。

你好,快请进。蔡程昱侧过半个身子,众人进门时他抬高手臂,怕磕碰了手里的琴。

蔡程昱把琴放进琴盒,给众人上茶。儿子推辞了一番,开门见山道:这兴趣班是晨晨爷爷给报的,我们家长事先不知道。我们已经给晨晨报了一个画画兴趣班,时间上可能会和您冲突。

蔡程昱倒水的身形一僵,干笑道:应该的。孩子的时间宝贵,听你们的安排。

老刘面子挂不住,仍旧找补着:那等晨晨什么时候有空了,寒假暑假,再来找你啊,老蔡!

蔡程昱温温笑:好,我哪都不去,你们有空随时过来。

晨晨一听不好,连忙说道:爷爷,我寒假暑假也有画画课。

老刘一边给小孙子递眼色一边赔笑:那周末来爷爷奶奶家写作业的时候,写完了作业也可以来。

晨晨急了:我的作业可多了,根本写不完!

蔡程昱不看晨晨爸爸,这时抬起头来说:我把这节课的学费退给你们吧。

晨晨爸爸反而有些窘迫:不用,上就是上了,学费我们正常给……

第一节课免费,我从前教钢琴的时候就是这样。蔡程昱说着起身,看一眼沙发上左顾右盼的晨晨,竟然有些欣慰的神色:晨晨聪明又听话,肯定学什么都快。我让他站着就一直站着,连琴吻都有了。

蔡程昱对一脸疑惑的晨晨爸爸和老刘解释道:拉琴的人脖子上都会有琴吻,我们那会儿,老师看一眼琴吻就知道你练没练琴。那个时候我的琴吻是最深的,跟晨晨似的,练不好就不休息,非要老师说停才停。

蔡程昱有点遗憾又有点骄傲:好苗子啊,不拉琴也挺好,让他学点自己喜欢的吧。

蔡程昱进卧室取钱,晨晨一家就坐在沙发上等。老刘压低声音和儿子打商量:你看,蔡老师一辈子没儿没女怪可怜的,我这不才想把晨晨送来跟他学琴,两个人还能做个伴。

儿子严肃又无奈:晨晨不是小猫小狗,不是想给谁就给谁的。

老刘不死心:小孩子不懂事,适应适应就好了——

爸。儿子真正拉下脸来。我上学的时候你也这么说,结果我弃文从理,三十多了还是个包工头;结婚的时候你也这么说,结果晨晨他妈婚前出轨,天天跟我闹离婚。现在我就这么一个孩子,您放过他行吗。

老刘扭过头不说话了。

晨晨完全没听见大人的交锋,蔡爷爷的琴盒放在沙发上,就在他手边。这把琴和他借给自己的那把不一样,颜色更深沉、清漆更透亮,显然被主人保养得极好。晨晨蹑手蹑脚地把它取出来,学着蔡程昱的样子抚摸每一寸琴身,不小心碰到了一点琴轴,反正蔡爷爷会调音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晨晨大胆起来,把琴扛在了肩上。没戴肩托和毛巾的肩膀根本不防滑,小提琴哧溜溜往下掉,晨晨粗暴地抓着琴轴提起来按在肩上。这一下碰到了发红破皮的地方,钻心的疼痛袭来,今早学琴时的痛苦回忆涌进脑海。他突然恶向胆边生,一股破坏的冲动让他举起了小提琴——

让你这么对我!

 

蔡程昱跑出来,整张脸是可怕的灰白色,手里还攥着一张钱。残破的躯体就在他身前几步远,周围人惊恐扭曲的呼喊织成一张大网,把他最后一点希望也搜罗干净。

半张脸被红灯染成血色。蔡程昱抱着头坐在门外,更远的地方人来人往,惨叫、呻吟和断续的呵斥声连成一片。

门开。蔡程昱扑上去抓住白大褂一条胳膊,琴盒“咚”一声摔在地上:医生——

矮胖的中年人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东方面孔:他没事。正在苏醒。

蔡程昱还没来得及笑出来,中年人接着说:但是他的血液——能理解吗?他的血液,不好,不排除得病。

得病?蔡程昱血凉下来:什么病?

男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:AIDS。

警察们不会搭理一个犯了毒氼瘾的流浪汉。他手上那把刀到底沾染了什么,更加无人知晓。

蔡程昱颓然、轰然倒下。惨白顶灯天旋地转。

血袋里的液体一点点流进一个无底洞里。蔡程昱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,想要坐下却摔了个马趴。这一下震醒了昏睡的人,挣扎着问蔡蔡,蔡蔡。蔡程昱爬起来扒住床沿,超儿你别说话,马上就好了,输完血就没事了……

真的?张超眉眼带笑。那我的命还不小,都是托你的福。

蔡程昱低头就是两颗泪:别,我受不起。

张超踌躇满志地看着空了一半的血袋:这趟好了,大年夜被捅了一刀,还怪有意思的。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你快摸摸我大衣口袋,里面有东西,我给你的。

什么呀。蔡程昱伸出去的手在抖,嘴上还得喜气洋洋地:不就是演出挣的钱,还不够付你的医药费呢。

不是钱,是别的。张超抬起一只完好的胳膊比划着。你拿出来就知道了。

蔡程昱在厚重冰冷的大衣口袋里摸到了一个方盒子。很厚,硬的,不像红包。他抓住一角往外扯,不知手抖还是什么,盒子脱手飞了出去,“砰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张超的脸瞬间惨白:蔡程昱——!

蔡程昱捡回盒子,眼前模糊不清,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瞎了,竟然隐隐有些快意。待他重回到张超床前,就见张超好笑地看着他,嘴里问道:哭什么?我没这么骂过你是怎么?

蔡程昱抹一把脸,面无表情道:没哭。

盒子打开,不是钱也不是戒指,是三块磁带。

张超得意:之前卖的时候把它们混进去了,吓得我跑了两天才找回来。这东西不能丢,是吧?

又笑:结果一回来就看到你在垃圾场转悠,想跟你说别找了在我这呢,接着就被捅了,你说这事儿办的。

蔡程昱死死攥着那首死而后生的普小协,表情狰狞无比:傻子……

张超马上应道:叫你自己干嘛?

眼泪快把眼眶撑炸了。蔡程昱背着手一拳头砸在自己背上,力道之大当场就见了淤青。傻子。他骂。傻子。

你怎么了蔡程昱。张超觉察出不对劲,你,不对,我,我怎么了?

你没事。蔡程昱的眼泪全吓了回去,你好好的,输完这袋血我们就出院。

真的?病历给我看看。张超伸出一只手,薄白的手心朝上,三条掌纹百川入海,一去不复返。

蔡程昱:他没给我。

张超挑眉:你用什么拿的药?

蔡程昱嘴硬:医生领着我去拿的。

张超“哦”一声收回手,盯着所剩无几的点滴,蔡程昱心惊胆战地盯着他。突然张超问:蔡程昱,我的琴呢。

琴?蔡程昱猛然记起他和张超的琴盒还都在手术室外边,蹦起来就往外走。长椅上却空空如也,蔡程昱没头苍蝇窜了一阵,连说带比划,终于让一个金发护士听懂,去护士站把琴拿了回来。

推开门就是张超捏着一纸薄薄的病历对他笑:蔡蔡,我错怪你啦。

 

刘晨昭!

晨晨吓傻了,呆在那里不动,老刘把琴捡起来递给蔡程昱,木头琴身侧面裂开了一道,点点木屑碎在他手心里。

老人面如死灰。

老蔡啊,对不起对不起,我们一时没看好他,这小崽子造孽……老刘狠狠瞪着孙子,儿子站在一边也边责备边道歉。蔡程昱听不进任何人的话,自顾自架起琴搭上弓子,第一个音符飘飘摇摇,雪片一样飞出去、摔下来,撂倒在某一个平凡的早晨。

共鸣腔被破坏,蔡程昱甚至听得见音符落地时发出的惨叫:

超儿——!

 

男人小心翼翼地说:蔡老师,这把琴我们赔了,您开个价。

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琴。沉着热烈的红木色,张超比他技高一筹,理应用这把琴。

理应?他为这个念头感到奇怪。什么叫理应?要是真有那么个“理”,张超又怎么不“理应”还活着?

没有道理。蔡程昱摇摇头。没有道理。才不是理应。张超的琴不是这把。张超不学小提琴。

蔡程昱摇头:不用了。

老刘看着他死人模样也喉咙发紧,劝道:老蔡,是我们不对,我们负责。不论多少钱我们都赔。

不了。蔡程昱颓然地把琴抱在怀里,恍惚看到张超瘦成一把琴的样子躺在臂弯里冲他笑,笑纵即逝。蔡爷爷急速地苍老下去,那副意气风发的少年志气再也不见了:这琴是一七五六年的,实在太老了。没法修了。

老刘一家大惊失色。老刘急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边自己的房产证、退休工资和养老金,得出的数字连想象中的一个零头都抵不上。

老刘艰难地开口:那……那我们赔你一把,这事我们肯定要负责。

该负责的是我。蔡老头说了很奇怪的话。是我没看好他,不怪你们。

蔡老头从琴上挪开眼看着他们:琴不用你们赔,赔不起的。你们走吧。

晨晨“哇”一声哭出来:蔡爷爷对不起,我下次一定好好拿着琴!蔡爷爷你别生气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

蔡爷爷什么都没说,抱着琴站在原地,只说道:走吧。

——普小协随着张超走,琴留在了蔡程昱这里。蔡程昱后半生廿载光阴唯以勘破一曲为业,张超却不再耐烦,借着小儿的手把琴要了回去,撇下苍老老孤零零一个蔡程昱。

张超之前也是这么说的:练琴,蔡程昱……不拉琴就把它给我,要拉就好好拉。

你怪我后来教了钢琴,是么。蔡程昱搂着赤裸僵硬的琴颈想。怪我吧。都怪我吧。

要是怪了我你就能回来的话。

 

张超把琴要回去的第七天,蔡老头搬走了。

居委会调出监控,小区半夜开进来了一辆出租车,蔡老头什么都没拿,背着两个黑盒子坐上车走了。

邻居间的议论好几天才平息,说什么的都有,连想不开寻短见的谣言都传出来了。老刘对此事罕见地不发表意见,坐在人堆里,一边沉默一边左顾右盼。

 

老人之家又要办晚会了。负责人从之前的报名表上删掉了蔡老师的名字,看到报名曲目那一串看不懂的字符,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。

小李走过来瞧,“哟”了一声:这是谁呀,这曲子太阳春白雪了点吧?

负责人揉着太阳穴:你知道?

小李就是老李的儿子,从小深受父亲熏陶,摇头晃脑道:这曲子是个苏联人写的,说难不难,简单也绝对不简单。咱们小区还有拉这个的,卧虎藏龙啊。

负责人道:还不就是你蔡大爷。

小李缓缓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
负责人说:行了,我把他删了——你的《丰收锣鼓》排得怎么样了?都差不多了吧?

小李挺直腰板问:明天下午彩排可以吗?

嗯。负责人点头。我去跟他们说。

【fin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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鸽了好久,又写多了,一定整改(无奈)

终于听了普小协,精巧玲珑,果然很适合二十出头的他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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